北行训语付应吉儿①

北行训语付应吉儿①

汝此行应试，途中朝夕起居，须慎动弗妄作劳。读书作文之暇，时习静坐，洗涤心源，使天机②常活，有超然之兴。举业③不出读书作文两事，此是日履课程。读书时，口诵其言，心绎其义，得其精华，而遗其粗秽④，反身体究⑤，默默与圣贤之言相符，如先得我心之同然，不为言诠所滞，方为善读书。作文时，直写胸中所得，务去陈言，不为浮辞异说，自然有张本⑥、有照应、有开阖⑦，变化成章而达，不以一毫得失介于其中，方是善作文。此便是见在感应实事，便是格物致知实学，便是诚意实用力处。读书如饮食，入胃不能游溢输贯，积而不化，谓之食痞⑧。作文如写家书，句句道实事，自有条理，若替人写书，周罗⑨浮泛，谓之绮语。于此知所用心，即举业便是德业，非两事也。第一以摄养精神为主，胸中常若洒然，不挂一尘，戒欲速。欲速则不达，业此反无头绪。进场十日前，切忌看书，拈弄文艺，反将精神泼撒⑩。时时安闲静默，以无心应缘。息思虑、寡嗜欲，则神自清；薄滋味、禁躁妄，则气自和。优游含育，如不欲战，北海之珠，得于罔象。只此是学。积深而发自裕，心明而艺自精。临文沛然，一泻千里，所谓“行乎其所当行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”，乃分内勾当也。此予已试之方，切宜勉之！

你这次去考试，途中的生活起居，需要谨慎处理，不要徒劳地浪费精力。读书写作之余，时时学习静坐，洗涤本心，使灵性经常处于活泼的状态，有超然物外的意趣。科考主要就是读书和作文两件事，这是每天都要做的课程。读书的时候，口里朗诵着书中的话，心里寻绎着它的内涵，取其精华，弃其糟粕，反求于己，做到言行与圣贤的话相符合，就像他只是先说出我心中所想一样，不被语言的表象牵绊，这才叫作善于读书。至于写文章时，要直接写出心中所想，不要重复那些人人说过的话，不作浮华的辞章，不谈论异端的学说，这样文章自然有伏笔，有照应，有铺陈，变化成章而充分表达，不使一毫的得失之念存于心中，这才是善于写作的人。这就是当下感应实事，就是格物致知的实学，也就是诚意实实在在用力的地方。读书就像饮食，进到胃里如果不能流动输送给身体，就会积食。写文章只需要像写家书一样，句句说真事，条理自然清晰，如果像替别人写书一样，空疏浮泛，就称为“绮语”。知道在这两方面用心，那么，考试也就成了德业，两者就不会变成不相关的两件事了。凡事首先要收摄精神，胸中洒脱，不挂一尘。要警戒求快，所谓欲速则不达，老是想着把事情快点解决，行动起来反而没有头绪。进考场前十天就不要看书了，这时候练习文艺，反而会使精神分散。要时时安闲静默，以平常心应对即将发生的事情。平息思虑，减少欲望，精神自然会清朗；不追求美食，不轻易躁动，气性自然会平和。优游不迫，包容化育，像不想去竞争一样，中举自然会水到渠成。黄帝在北海遗失的珠子，最后却被象罔找到，就是因为这个原因。积累深厚，写文章时自然感到游刃有余；内心灵明，文章的技巧自然纯熟。到写作的时候，速度极快，一泻千里，所谓在应该前行的时候前行，在不得不停止的时候停止，这才是写作应该有的样子。这是我已经试过的方法，你也应该以此自勉。应吉：王应吉，王畿三子。天机：指灵性。谓天赋灵机。举业：指与科举考试相关的学业。粗秽：粗浊污秽。体究：体察考究。张本：预先的伏笔。开阖（hé）：指诗文结构的铺展、收合等变化。食痞：积食。周罗：包揽。泼撒：把东西向外倒洒，使散开。

北海之珠，得于罔象：出自《庄子·外篇·天地》：“黄帝游乎赤水之北，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，遗其玄珠。使知索之而不得；使离朱索之而不得；使吃诟索之而不得也。乃使象罔，象罔得之。黄帝曰：‘异哉！象罔乃可以得之乎？’”指不求而得。罔象，同“象罔”，人名，比喻无心寻求。

“行乎其所当行”句：语出苏轼《答谢民师书》论作文之法，原作“常行于所当行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。”

世人多以酒肉厌饫为养，纵情昏睡为乐，汩神乱气，反伤其活泼①之机。非徒无益，害有甚焉。且心不可以二用，若一心在得，一心在失，一心在文字，是三用矣。仓皇应酬，宁有佳思？此世人之通病也。切宜戒之！

世上的人多把饱食酒肉当成养生，把纵欲昏睡当成快乐，这是汩乱气神，反而会伤害性灵中的生机。不仅没有好处，还有严重的坏处。而且一心不能二用，一心在得，一心在失，一心在写作，这是一心三用了。仓皇应付，怎么会有好的构想呢？这是世人的通病，你应该引以为戒。活泼：富有活力，富有生气。

人事不可不尽，得失迟速，有数存焉。象山所谓“务正学以言，岂必皆天命之所遗，主司之所弃”①，安以待之，不须将迎意必，徒放心耳。此为吾儿举业，开此方便法门。若大丈夫立远志、崇大业，此身自有安身立命所在，眼前区区得失，非所论也。

人事不可不尽，但得失、快慢也受运气的影响，所以陆象山会说：“就按正统学说教导的那样去写作吧，这样写出来的文章，不会一直被命运、被主事者所遗弃的。”用平常心去对待它，没有必要去有意逢迎，那样只能让人心思混乱。这只是我为你参加考试总结的一些可能有用的方法，如果是大丈夫树立远大志向、追求崇高的事业，世上自然会有他安身立命的地方，像科举这种眼前的小小得失，是不必在意的。“象山所谓”句：语出陆九渊《贵溪重修县学记》：“稍有识者，必知患之。然不狥流俗而正学以言者，岂皆有司之所弃，天命之所遗？先达之士，由场屋而进者，既有大证矣。是固制时御俗者之责，为士而托焉以自恕，安在其为士也。”

应吉是王畿的第三个儿子，“性颇和敏”，“幼有远志”，是块读书求道的材料，所以父亲寄望他能继承衣钵，致力于心学的修持与弘扬。应吉一开始汲汲于谋取功名，想在科考得中后再追求成圣作贤的德业。后来在父亲的门人影响下，与八位有志儒士共结学社，焚香立盟，推举王畿为盟主，矢志不渝追随父亲修习圣学。王畿虽觉察到儿子“凡心习气未易消融”，但仍耐心给予支持指导。应吉如父亲所料，“未脱功利巢臼”，求道之志不迫切，所以在修习、科举的路上不算顺利。万历七年（1579）中了举人后，多次北上会试落第，直到万历二十年（1602）才中了进士，总算圆了科举梦，此时离王畿逝世已经二十年。面对儿子的失利，王畿并没有动心。他曾写信对友人说：“小儿失意南还，相爱者多辱慰谕。区区未尝以此动心。迟速利钝，自有缘数。”（《王畿集》卷十《与朱越峥》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