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宋统一中国之后,虽然辽与西夏还常给赵氏朝廷以不断威胁,但一般说来,经过几十年的休养生息,到了仁宗时,社会经济是渐渐繁荣起来了。因了汴京的繁庶,以及教坊新曲的盛行,于是从唐以来就已有了的“今体慢曲子”,由于普遍社会娱乐的需要,也就渐渐为士大夫所注意,而开始替这些慢曲长调创作新词了。张先、柳永在这方面做了开路先锋。陈师道说:“张子野(先)老于杭,多为官伎作词。”(《后山诗话》)叶梦得说:“柳永为举子时,多游狭邪,善为歌辞。教坊乐工每得新腔,必求永为辞,始行于世。”又说:“永亦善为他文辞,而偶先以是得名,始悔为己累。余仕丹徒,尝见一西夏归朝官云:‘凡有井水饮处,即能歌柳词。’言其传之广也。”(《避暑录话》卷三)从张、柳两人这些填词经历,我们可以了解,“今体慢曲子”虽然和小令短调一样,早在开元以来就有了,但必须等到三百年以后的仁宗朝才大大发展起来,是有它的特殊原因的。我在前面已经说过,一般有了声望的文人,对于流行民间的新兴曲子,是不敢轻易接受的。运用五、七言今体诗的声韵组织,把它解放开来,适应一些新兴曲调,又非得着诗人与乐家的密切合作不可。我们只要仔细想想,柳永尚且把替教坊乐工代作歌辞“悔为己累”,这长调慢词所以迟迟发展的症结,就可以“迎刃而解”了。由近体律、绝的声韵安排、错综变化,以创立长短句歌词的短调小令,经过温庭筠的大量创作,还得有西蜀、南唐比较长时期安定局面的培养,才能够充分发扬;那变化更多、声韵组织更加复杂的慢曲长调,就更非经过长时期无数无名作家的尝试酝酿,而且有突出的富于文学修养的诗人,放下士大夫的架子,和乐工歌女们取得密切合作,是断乎不容易开辟这一广大园地的。恰巧张先、柳永挺身而出,担当了这一重任,为这一音乐语言和文学语言紧密结合的特种诗歌形式,留给天才作家作为发抒奇情壮采的一大广场;张、柳开创的伟绩丰功,是不容湮没的。
三、柳永、苏轼间的矛盾和北宋词坛的斗争
柳永的辈分,是早于苏轼的。在苏轼“横放杰出”的词风没有取得广大读者拥护之前,整个的北宋词坛,几乎全为柳永所笼罩。因为他的作品,很多是专为迎合一般小市民心理来写的;而且他所采用的语言也很接近群众,再和教坊时新曲调配合起来,给歌女们随地唱出,就自然会受到广大听众的热烈欢迎。在《乐章集》中,这一部分作品,有些是近于猥亵,不免低级趣味的;这是被一般文人雅士所共唾弃的一面。至于他那“羁旅穷愁之词”,虽然是写的个人遭遇,而纵横排荡,天才横溢;抒情写景,开辟了许多独特的境界。连看不起他的苏轼,读到《八声甘州》的警句:“渐霜风凄紧,关河冷落,残照当楼”,也不免要点点头,赞一声:“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!”(《侯鲭录》卷七)我觉得柳永的特殊贡献,还在他所写的慢词长调,体会了唱曲换气的精神,在许多转折地方,安排一些强有力的单字,用来承上转下,作成许多关纽,把整个作品,像珠子一般连贯起来,使人感觉它在“潜气内转”,“摇曳生姿”。这一套法宝,该是从魏、晋间骈文得着启示,把它运用到体势开拓的长调慢词上来,使这个特种诗歌形式,由于音乐的陶冶,赋予了生命力,而筋摇骨转,竟体空灵,曲折宕开,恰与人们起伏变化的感情相应。若不是柳永对文学有深厚的修养,和对音乐有深刻的体会,并把两者结合起来,是万万做不到的。我们只要从他的代表作《八声甘州》里面所用的“对”、“渐”、“望”、“叹”等字,以及许多错综变化的句法,加以深入的体会,就不难理解他那高超的艺术手腕,是怎样富于音乐性,而长调慢词的发展,对抒情诗是有怎样的重要了。
柳永既然在词的领域内,有了这样的开辟之功,正好供给天才作家以纵横驰骋的广大园地,那么,为什么苏轼在这方面会和他发生矛盾,甚至告诫他的门下,要和柳永展开剧烈的斗争呢?据俞文豹《吹剑录》云:
东坡在玉堂日,有幕士善歌,因问:“我词何如柳七?”对曰:“柳郎中词,只合十七八女郎,执红牙板,歌‘杨柳岸,晓风残月’。学士词,须关西大汉,铜琵琶,铁绰板,唱‘大江东去’。”东坡为之绝倒。
这虽是一个带有滑稽意味的笑话,但这两家的风格,确也是迥然不同的。苏轼还曾对他的得意门生秦观说过:“不意别后,公却学柳七作词!”(《高斋诗话》)这都表现柳、苏间的重大矛盾和两派的剧烈斗争。这个主要原因,还在当时一般士大夫对这个新兴歌词的看法,可能阻碍“偶尔作歌,指出向上一路,新天下耳目”(《碧鸡漫志》卷二)的豪放词派的发展,所以像他本人那样的浩荡襟怀,还得和柳永的流派展开无情的斗争,因为不这样,是很难在柳派的势力下,把词的内容向前推进一步的。这消息,只要看当时最崇拜苏氏的文人,如陈师道,还要这样说:“子瞻以诗为词,如教坊雷大使之舞,虽极天下之工,要非本色。今代词手,惟秦七、黄九耳!”(《后山诗话》)还有他的门下士晁补之、张耒也和陈师道一样的见解,只把秦观的词当作正宗,因而有“少游诗似小词、先生(苏轼)小词似诗”(《苕溪渔隐丛话》前集卷四十二引《王直方诗话》)的说法。这个传统的狭隘思想,认定香弱一格的词才算是当行出色,是在“花间”派以至柳词盛行的影响下自然产生的。为了打开另一局面,解除这特种诗歌形式上一些不必要的“清规戒律”,好来为英雄豪杰服务,那么,这个“深中人心”的“要非本色”的狭隘成见,就好像一块阻碍前进的“绊脚石”,非把它首先扳掉不可。苏轼立意要打开这条大路,凭着他那“横放杰出”的天才,“虽嬉笑怒骂之辞,皆可书而诵之”(《宋史》卷三三八《苏轼传》)。因而“以文章余事作诗,溢而作词曲,高处出神入天,平处尚临镜笑春,不顾侪辈”(《碧鸡漫志》卷二)。他自己的作品,果如胡寅所称:“一洗绮罗香泽之态,摆脱绸缪宛转之度,使人登高望远,举首高歌,而逸怀浩气,超然乎尘垢之外;于是‘花间’为皂隶,而柳氏为舆台。”(《酒边词序》)他索性不顾一切的非议,只是“满心而发,肆口而成”,做他那“句读不葺”的新体律诗。说他“以诗为词”也好,说他“小词似诗”也好,他只管大张旗鼓来和拥有群众的柳词划清界线,终于获得知识分子的拥护,跟着他所指引的道路向前努力。于是这个所谓“诗人之词”,不妨脱离音乐的母胎而卓然有以自树。这个别开天地的英雄手段,也就只有苏轼这个天才作家才能做得那么好。
四、北宋词坛的两个流派
一般说来,在长短句歌词的发展史上,柳永和苏轼,虽然站在敌对矛盾的两方面,但从两个不同角度去看,也就各有各的开创之功。后人把它分作豪放、婉约两派,虽不十分恰当,但从大体上看,也是颇有道理的。这两派分流的重要关键,还是在歌唱方面的成分为多。所谓“十七八女郎,执红牙板”,袅袅婷婷去歌唱的作品,自然以偏于软性的为最适宜。所以在“苏门四学士”中,只有秦观的《淮海词》,最被当时词坛所推重。叶梦得说:“秦观少游亦善为乐府,语工而入律,知乐者谓之作家歌。元丰间,盛行于淮、楚。”(《避暑录话》卷三)又说:苏轼对秦观的词“犹以气格为病”。这恰恰说明一般适宜入歌的词,是和文人自抒怀抱的词,有着相当距离的。陈师道推“秦七、黄九”为“今代词手”,也因两家集子里都有不少运用方言俚语、专为应歌而作的东西。从两家的整个风格来看,秦词有些确是受过柳七影响,偏于软美一路;但在南迁以后的作品,则多凄厉之音,格高韵胜,确实不愧为一个“当行出色”的大作家,上比柳永,下较周邦彦,不但没有逊色,而且有他的独到之处。《淮海词》一向被读者所推重,不是没有理由的。黄庭坚的《山谷词》,除掉那些应歌之作以外,大体都是沿着苏轼的道路向前进展。他的风格,也和他的诗一样,以生新瘦硬见长,使读者像吃橄榄一般,细细咀嚼,才会感到“舌本回甘”的滋味。晁补之和黄庭坚同在苏门,他的词也是沿着苏轼的道路走的。他曾批评过苏、黄两氏的作品,说“居士(轼)词横放杰出,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。黄鲁直(庭坚)间作小词固高妙,然不是当行家语,自是著腔子唱好诗”(《能改斋漫录》卷十六)。看他言外之意,好像对苏、黄都不十分满意,实则他直接受了这两位师友的熏染,也可说是苏词的嫡系。把晁氏当作由苏轼过渡到辛弃疾的桥梁,是很合适的。因了北宋后期对于元祐党人的排斥,苏轼一派词风,在南方受了一定程度的阻碍,几经曲折,将种子移植于北方,从而产生金词的“吴(激)蔡(松年)体”。直到南渡以后,这种子又由辛弃疾带回南方,创立一派“豪杰之词”。这一股巨流,是由苏轼疏浚出来的。
柳七一派,虽经苏轼的剧烈斗争,但因它在广大人民中打下了深厚基础,所以它的影响,依然根深蒂固,不易消灭。如上所说,苏门秦学士且不免有所沾染。据王灼说,还有“沈公述、李景元、孔方平、处度叔侄、晁次膺、万俟雅言(咏)、田不伐(为)、曹元宠(组)等,源流皆从柳氏来”(《碧鸡漫志》卷二)。这些人的作品,有的在“长短句中作滑稽无赖语”,受到当时市民阶层的欢迎,但不登“大雅之堂”,很快也就湮没了。柳永以后,只有贺铸、周邦彦两家,在长调慢词方面,有了进一步的发展。贺氏辈分,约与黄、秦相等。黄庭坚最爱贺作《青玉案》词中“梅子黄时雨”的警句,尝有“解道江南断肠句,世间惟有贺方回”的表扬。张耒替他作《东山词序》,推崇他的作品,“盛丽如游金、张之堂,而妖冶如揽嫱、施之祛,幽洁如屈、宋,悲壮如苏、李”。这些话,也不尽是溢美之辞。依我个人的看法,贺氏在词界的最大贡献,除了小令另有独创,仿佛南朝乐府风味外,他的长调也有很多笔力奇横的作品,可以作为辛弃疾的前导。尤其是他那《六州歌头》和《水调歌头》,句句押韵,平仄互协,增加了这两个曲调的声情激壮之美,打开了金、元北曲的先路,是值得特为指出的。